叉烧包

是一只豆沙馅的鸽子!

【RK³】海与土豆与不加冰的一杯酒

■二战paro,战后背景
■史实可能会出BUG,跪地道歉;有的可能是我水平不够,有的是剧情需要不得不含糊过去的部分
或者当个故事看可能更好
●借一下别的太太看见的有关名字的私设
RK800-51——康纳
RK800-60——康奈
RK900-87——理查德
●迟到一天的七夕贺文

1
康纳睁开眼睛。现在天还很早,一只五子雀站在窗外,蓝灰色的羽毛比现在的天空明亮一点。他起身想去厨房拿一点面包屑或者一撮谷子喂给它,但是随即想起康奈严令禁止他这样做——英国人曾经抱怨过,抱怨他的滥好心。
“以咱们现在住的位置,如果你连续喂这些鸟一个星期,那么第八天早晨在窗户外面的叫声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住在屋子中,而是睡在交响乐队的管风琴里。你会招来几百只鸟的。”
于是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过那些鸟任何食物。现在他看着那只五子雀橘色的肚皮,却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觉得偶尔喂它们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可以把东西撒到屋子前面的空地上。只有这一次,没有人会被吵醒。
他又看了一会儿那只鸟,现在另一只五子雀落到了它旁边,这一只羽毛的颜色更蓝。紧接着又来了另一只。
他开始怀疑附近是不是有几个巢。它们跳了一会儿,爪挂蹭木质窗沿发出擦擦的响声。那只蓝羽毛的先飞走了,康纳想他应该飞到了北面的林子里。过了一会,最后来的五子雀也跳了下去。只剩下最开始灰蓝色羽毛的,在逐渐变得强烈的晨光里沉默。既不鸣叫,也不飞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渐变得明亮的天地。
隔壁房间传来的响动让他回过神来。他有些遗憾,因为同居人已经醒来,他失去了给这些鸟喂食的机会。康纳抬起头望向窗外,云和天还是淡淡的,有一种黯然的柔软感,好像棉纺的衬衫。英国的天气似乎一直是这样,即使不在下雨也不肯完全放晴。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想起自己的故乡。苏联的八月是什么样的?秋雨季节还没有开始,但是天气肯定已经转凉了,短衣短裤被收起来,换成了更保暖的衣物。天呢?天空是什么样的?高高的、干燥的。云一丝一缕地飘,要么就是完全没有云,整块天空好像茶壶的腹部,光滑、澄澈、纯正,湛蓝湛蓝。
苏联前狙击手短暂地闭上眼睛。他用手指在胸口写了一遍自己的俄文名字。他在英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与另外两个人交谈一般也使用英文,此时重新书写母语,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仿佛生疏了一些。
他看向墙上的挂历。现在是八月中旬,他之前对他们说过,过完圣诞节他再回去。

这栋房子里住着的三个人是个相当奇怪的组合。
康纳是苏联人,康奈是英国人,而理查德是德国人。
他们都有过在军队服役的经历——当然啦,这个年纪的成年男性大多数都有。他们经历了两场世界大战,在一场中旁观 而在另一场中站到了最前线。他们见证了两台绞肉机如何运转,它们都吞掉了成千上万的人:有人被绞碎了胳膊,有人被绞断了腿,有人的灵魂被揉进了这些碎肉,再也扯不出来。在这次有组织的互相杀戮中,康纳为自己的国家担任了狙击手的角色,康奈接受过飞行员培训,而理查德隶属装甲部队。
他们或许曾经在战场上相遇,但是这永远也无法得到验证——康奈和理查德都到过敦刻尔克,那时康奈的任务是为下方的船只保驾护航,他在上千米高空盘旋翻转时,理查德正在海滩上,看着自己的战友屠戮无力反抗的几个法国人;康纳和理查德曾经多次站在同一个战场上,康纳从莫斯科战役开始服役,在斯大林格勒战役获勋,和部队一起去过柏林,理查德则见证了侵略从波兰开始到库尔斯克的这段过程,在库尔斯克的钢铁洪流中他失去了自己的右臂。
康纳出生在肮脏的工业城市,他大学毕业舞会的第二天早上德国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就烧掉了他所在城市的一小半;康奈的父母都在一战中丧生,他在慈善学校读完中学后决心成为一名医生,却在半途中改变主意,参加了空军的飞行员招募测试;理查德有一个传统式的家庭,他的家人一直坚持留在德国,无视了移民英美的亲戚的规劝,只有理查德一个人经过几次非法过境和偷渡漂过海峡,到了英国栖身。
他们彼此相似,但是又非常不同。
不同的国籍,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教育,不同的信仰。
同样被扔进火焰烧过一遍,变成灰烬后再被重新拼起来。
康奈曾经在一次酒过三巡后对他们开玩笑。他说:“我们有太多理由抄起墙上的猎枪打爆对方的脑袋,却找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待在一起,和平共处。”
当时康纳站了起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桌上东倒西歪的酒瓶一个个立起来,收进垃圾箱。理查德则把墙上的猎枪收进木箱锁好,把钥匙别在了腰间。与康奈不同,这些酒精还不足以让他们吐出肚子里的话。先不论生长在冬季长寒的北面的苏联人,即使是看上去并不善饮的理查德,也能在喝下去量大得让人一看就想要呕吐的啤酒后仍然面不改色。
康奈看着理查德的动作。德国人身体右侧空荡荡的袖管跟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动。
康奈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子弹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我们知道。”一只白色的飞蛾撞在厨房的吊灯上,它翅膀的震动声和一下一下的拍击声在夜晚显得清晰,好像能传进骨头里。
嗒、嗒、嗒。
撞击的频率和理查德衣袖晃动的频率逐渐吻合。收拾好桌子的康纳坐到桌子的另一头,用小刀划开一个橙子的皮。他剥好橙子,把它放进盘子推向康奈。
他不说话,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说点什么。理查德也沉默得一如往常。他们都没有规劝什么,没有用言语告诉他要好好地活下去。理查德和康纳只是把利器和枪都锁了起来,为喝醉了的英国人翻找解酒药好让他第二天起来时不那么难受。
但是后来他们不再把那些东西上锁了。理查德把锁与钥匙卖掉了。“如果一个人想死,他可以用任何东西杀掉自己。”德国人平静地说。
康纳知道他是对的。事实上,在他们在桑德兰相遇后,德国人就没有说过一句感情用事、毫无道理的话。他精确地像一块铁。
“可我们总要做些什么。”最终康纳以这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像在解释他们过去做的事。
2
最先相遇的是理查德与康纳。
那时候天空一如既往地下着雨,带来雾的、粘稠的小雨。见不到太阳的日子让人烦闷,小餐馆和商店里的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康纳在旅馆的窗边站了一会儿,隔着霓虹灯管字母招牌和电线向下看。他看不见行人的脸,但是可以看见伞面下露出的鞋与大衣。
大概是因为天气往往阴沉,所以人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伞的颜色选得艳丽。他看着这一阵第五个撑着红伞的人经过,余光扫过自己冷蓝色的雨伞。也许在它被用坏了之后,他也应该挑一把暖色的。
他返回书桌,又做了一会儿图才下去吃午饭。他发现自己平常坐的角落里的桌子已经有人占了,一把黑伞立在椅子旁。
当他看到对方的全貌后就决定向他请求拼桌。理查德看上去便不像英国人,他的背很直,眼睛看着前方,显得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他看上去不颓废,衣冠整洁,没有醉酒,却也不展现出乐观或是活力,仿佛钟表上的指针,只是一刻一刻、一圈一圈地走,却没有目的地。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空了一只的袖管,那是唯一体现出他身负残疾的地方。
德国人。康纳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他走过去,用英语询问对方自己是否能够坐在他对面。对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随后点头。他没有提问,仿佛在这个随处是空桌的时间段提议两个人合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康纳相信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国籍。他虽然并不是典型的俄国面孔,但是五官难免有属于斯拉夫人的特征。
在等待侍者上菜时,康纳思考着如何开口同对面的人交谈。最终他用德语对理查德说,这段时间的天气真是太糟了。
“是的,”理查德示意侍者再加一杯咖啡,用俄语回答,“但是这里是英国,你应该习惯。英国远比苏联潮湿。”
他的俄语发言不算自然,但是吐字流利,语法也没有什么错误。他好像很清楚康纳与其说是在与他问好,倒不如说在委婉地询问他的国籍,于是也用一样的方式回复了他。
“苏联人,我想你不会想记住我的俄语名字。叫我康纳就好。”他不再拐弯抹角,对对方伸出手。
“德国人。你可以叫我理查德。”理查德握住他的手,晃动了两下。
他们事后对康奈讲起这件事时,康奈皱起眉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你们仇恨过彼此不是吗?这不自然。除非你想嘲笑他,”他说,“但是你绝对不会有那种想法。他有一把黑伞、少了一只胳膊,没有堕落到底,那有怎么样?我看不出这有哪儿会让你感兴趣。”
康纳却说,他完全不这样认为。
“康奈,我们是一群人仇恨另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仇恨另一个人,”他辞措温和地回答,“当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和我一样远离家乡、因为战争而受到伤害的人,仅此而已。”
“我恨德国人。当然并不是说我现在讨厌理查德,但换做我,那时绝不会主动和他搭话。”康奈显得困惑,又夹杂着一些愤怒。
“我恨纳粹。”康纳简短地说,即是回答也是反驳。

康纳与理查德之后又遇见了几次。他得知了理查德在亲戚经营的银行做着一些简单的工作,薪金不算丰厚,但是只养活一个人还是够的。
“你呢?”那时候理查德询问。
康纳犹豫了一下,告诉他自己在研究历史,想写一些相关的文章。他庆幸理查德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没有追问他具体在研究什么。他的书桌上完成一半的名称是《论犹太恐惧症的起源》。这是敏感的话题,不能随便说出口,因为这几乎会划伤所有人,不论是受害的群体,或是加害的群体。这是在血淋淋的伤痛上汲取的经验,这是研究罪恶和歧视的论文,揭出最愚昧最可耻的主张的文字。康纳偶尔在深夜停笔,把稿纸收好时,会觉得它们冷得像冰。
后来理查德无意间看见了他在咖啡馆翻看有关的书籍。康纳解释了几句,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释什么,最后有些不知所措地闭上了嘴。他能怎么样呢?他不应该对对方道歉,也无法指责什么。
德国人叹了口气——那是康纳第一次看见对方有明显的情绪表达。他说,你可以不用这么在意。
“既然我们公投选出了暴徒,就应该为他们造成的后果支付代价。我们有这个觉悟,每一个德国人都应该有。你大可以公开地咒骂我,你可以唾弃我们做过的一切,你应当那样。”他说。康纳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在上面找到了一丝痛苦和惨淡的骄傲。
康纳觉得自己仍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决定用俄国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对理查德说,我们去喝一杯吧。
最近的酒馆不大,也不干净,但是显然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喝过两杯烈酒后,康纳告诉理查德自己要离开桑德兰了。他打算在肯特郡住一段时间,做做整理。
“狄更斯和达尔文的故乡。”康纳说。
理查德低下头:“他们问我是否需要休假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有一些积蓄。”
酒精使康纳的头脑运转有些迟缓。他过了一会才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苏联人惊讶地说:“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冒昧吗?”
康纳对他笑了一下:“对于一个未嫁的女孩而言恐怕是冒昧的。但是对一个退役的狙击手,这种表达过分文雅了。”
当下个周三他们面对面坐在火车上时,他忽然觉得理查德身上的那种精确感减轻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变得有些熟稔了。
3
与康奈的相遇则简单得多。康纳周末总喜欢去镇子上的酒馆喝几杯,康奈也一样。康纳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了他拖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康奈敲开家门时理查德的表情。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得出来对方不喜欢自己喝酒喝到晚上才回来,毕竟理查德的作息规律到让人发指。这次多带了个人回来似乎踩在了德国人可以容忍的边界上。
但是理查德没有发火。相反,他帮康纳把康奈架了进来,安排妥当,细致得让人愧疚。
后来康纳对理查德道歉。对方只是摇摇头,说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话:“那时候太暗,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带了女孩回来过夜。”
隔天宿醉清醒后的康奈与理查德爆发一段不太和谐的小插曲。
“德国人?”康奈看着理查德说。他和康纳一样迅速做出了判断。
理查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我的朋友,”康纳走过来打圆场,“他是个很正派的人。”另外两个人一下子把目光都移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在几秒钟后,康奈看向墙壁,对他道谢,感谢他的照顾,理查德则安静地走了出去,进了书房,一上午都没再出来。

理查德和康奈的和解则是个谜。康纳唯一知道的是理查德似乎把康奈灌醉了一次,那次过后康奈虽然还是不那么亲近理查德,但是敌意却消失了。
在那两个人和解后大概半个月,康奈邀请他们到自己的房子住。那是一座老旧而大的屋子,有一个院子,背靠一片森林,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如果实在在意,你们可以给一些钱,作为租金,”康奈说,“我自己住只是让它的大部分房间积灰而已。”
在征求了理查德的意见后,他们搬了过去。康奈索要的租金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常让康纳感到愧疚。每次他提出这一点后,对方都会露出近似于苦笑的表情。
“跟我一起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你以后就会知道。”
一段时间后,康纳才知道他所言不虚。
康奈有时候会变得敏感而紧张,甚至可以说是神经质,不愿意同人交谈。每当天空中传来飞机引擎的声音,他的脸就会略微扭曲。有一次康纳提议去海边走一走,康奈差点掀了桌子。
“绝对不行。”他在被反复询问后挤出了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话。
后来他们得知,康奈有过飞行过程中被击落,坠入大海的经历。
告诉他们这件事的邻居用若有所思和匪夷所思各半的语气说:“只是我不明白,如果他害怕大海,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呢?”
4
康纳觉得理查德有些不太对劲。
他开始不确定让对方跟自己一起外出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因为对方看上去一点也不放松。他没有自己的娱乐手段,大多数时候,康纳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他就坐在一旁看天,最久的一次一动不动地看了四个小时。
康纳试图为他找一些事做。他先推荐了对方一本俄语原版的《白痴》,又费尽心思给他买了一本字典。理查德翻着字典,画了十二天读完了那本书。康纳以为他喜欢,就继续把书借给他。他发现事情的发展不对的时候,理查德已经读完了他关于奥斯维辛的藏书的将近一半。
他做事根本不涉及喜不喜欢,他只是在做它,而他阅读康纳的某些藏书则在此之上又隐约多了一层自虐的意图。
“民族性的愧疚,民族性的伤痛。”也注意到这一点的康奈评价。康纳则不置可否,因为他认为不论说什么都不妥当。
他又尝试每天晚上和理查德外出散步。
他想与他一边走一边交谈,但是理查德似乎并不喜欢这样。后来康纳发现,理查德对于黑夜有超乎寻常的警惕性。他这才明白虽然不那么严重,但对方和康奈一样因战场留有后遗症。
他之后又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但是均以失败告终。他在理查德去邮局时对康奈诉说,康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耸耸肩:“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真正喜欢的是跟你待在一起。他平常大可以去自己的房间望天不是吗?”
“可是这没有理由——”康纳困惑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的爱好是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
“也许是安全感吧,他信任你。你这个人挺奇怪的,虽然你自己应该感觉不到,”康奈继续给一个土豆削皮,“看起来和我们是一类人,却更接近普通人。”
康纳看着康奈把土豆切好,把土豆块扑通扑通扔进锅里,还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他的思绪从理查德转向了康奈的话本身。他明白他为什么说自己和他们是同类。他回想起那些严寒刺骨、炮火隆隆的日子,心刺痛了起来。他强迫自己分神想些别的,就把注意力移到了正在做饭的康奈身上。今天轮到他准备晚餐。
他看着对方熟练地手起刀落把蔬菜剁成差不多的大小,又想到了理查德。理查德只有左手,虽然对方是左撇子,但是生活也应该有很多不便。可对方身上完全没有肢体残缺的不便感,很多时候旁观的人甚至会因猛地想起对方缺少了一肢而感到不可思议。
过去他们谁也没想过把理查德也排进做家务的单子里,而以前一起住时饭菜都是两个人一同准备,康纳抢先把需要两只手的事都做了,理查德往往只是负责帮忙打下手。直到他们发现理查德用特殊的姿势持刀,能把东西料理得和他们一样好后,这种照顾才结束。
“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康奈说,“你还不如挑明了直接问他。”

理查德坐在从邮局回来之后又坐到了康纳的不远处。他一如既往地看着窗外。
那时候还是夏天,白天温暖而漫长,外面的白卵石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闪闪发光——康纳有些走神,他看见那些光影同样在理查德眼睛里跃动,但只使瘦削的德国人显得更加安静。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只是有一个人型的躯壳,他的内里是中空的,通往另一个地方,一个天空在下,海在上,一切都有石头构成的地方,一个他碰不到也拉不回来的地方。
“今天是晴天。”理查德忽然说。
康纳愣了愣,理查德没有继续说话。他想,或许对方只是单纯地在享受晴天:“是的,今天天气很好。你想出去走走吗?”
理查德摇摇头。康纳继续提议:“或者回你的房间午休一会儿,晴天的午睡和阴雨天不一样。”
理查德蓝灰色的眼睛望了过来:“我打扰你了吗?”
康纳说,没有,只是你好像一直待在我身边。
“你应该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吧。”康纳说。
阳光一点点伸长,探了进来,窗框的阴影在两个人之间划出一道线。理查德的声音好像无风时连绵的雨一样平稳,好像冬天的树木一样不带感情。他只是在陈述,而非表白。他说,我以为你知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从到英国开始,我每两个星期去一次那家餐馆。那里有很多人,但是你这样尊重他人又安静的人很少,”理查德继续说道,“所以我喜欢你。”
“我常常在想,我是否在战场上见过你,我是否曾试图杀死你。是不是如果当时我多发射一枚炮弹,现在就会依然在那家餐馆喝咖啡,”德国人说,“我们也许在都莫斯科的野外看过空军和装甲师的弹药燃烧天空,我们也许先后踩在秋雨季节的同一片泥潭里,我们也许曾经在斯大林格勒面对面,试图用工兵铲杀死对方,你也许在库尔斯克踩踏过一片先被履带碾压再被鲜血泼过的麦子,那是我的血——也许成百上千次,我们试图杀死彼此。即使这样,在那天我知道你看见的不是一个士兵,不是一个德国人。你感兴趣的只是一个被焚烧过的灵魂,尽管它同其它千万个没有什么不同。”
“我认为是不同的,”康纳低声说,“如果你足够贴近。”
理查德看着他的眼神近似于温和,但是依然摸不到温度。他依然好像走在自己人生的表盘上,一步一步,一刻不停,离其他人都很远,也没有什么交集。有一秒钟,康纳几乎以为他要微笑了,或者说他已经抬起了嘴角,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一动不动。
看上去是一个笑容,但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理查德突然站起来,跨过那道阴影,走到康纳身边。他单手撑住扶手椅的把手,从上面压下来,给了苏联人一个吻。一个只有嘴唇贴近而没有舌的搅动的吻。
“最近的那一棵橡树上有一窝戴胜鸟筑巢,我一直在看她们。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在他们分开后他低声说。
康纳看着他,一面思考着这个吻的含义,一面感到高兴。他知道了理查德并不是在发呆,他的眼睛落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这说明他还是生活的一员。
5
“你们做过了。”康奈说。
“没有。”康纳否认。
康奈于是放下手上的面包,专心同他辩论:“不要否认,我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
康纳于是不再辩驳。理查德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头,他一向食不言寝不语。
“军队里这种事还少吗,我又不会说什么。”英国人笑得颇为刻薄,但是没有什么恶意。
康纳把果酱瓶子从他面前拿开:“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牙。你吃了太多糖和甜食。”
“谢了,妈妈——”
理查德端起盘子,走到水槽旁刷洗。他身后的两个人不断对对方抛出新的冷嘲热讽。最后因为他们在用英语争吵,苏联人因为俚语不通而败下阵来。十次里有八九次是这样。
“你用俄语和我吵啊。”康纳操着母语说。
“那还不如用德语。”康奈也用俄语回答。
理查德看着时强时弱的水流,头也不回:“我要出海几天。”
“什么?”他同时收到了两个回音。
“他们之前在找有船只驾驶经验的人,帮忙训练新的搜救队员。我被选中了。”他用抹布擦干盘子,把它放回碗橱,他看了看康纳。那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索取肯定。
“你愿意自己去干些什么我觉得挺好的。”康纳微笑。

理查德离开后,屋子显得空了一些。康奈不知道从哪儿移了很多向日葵,拉着他帮忙在前面的院子里义务劳动,伺候花草。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爱好。”康纳一边把土翻松一边说。
“你当我是理查德吗,”这两天太阳暖,英国人说话时语气里都裹了几分懒散,“我爱好挺多的,就是现在都扔了,觉得没意思。”
康纳随口问,你以前都喜欢干什么?
康奈一边干活一边说,下棋,种花,小提琴。
“以前仓库后面还有一窝猫,我喂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次下雨漏水,我抱进屋晚了,小猫都没了。母猫又待了几天,也跑了。”他说。
“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挺广泛的。”康纳说。
康奈伸了个懒腰,回过头看着远处一束飘散在天空的烟:“我骗你干什么。你要是一会儿还有力气,可以跟我去阁楼看一下,我把很多以前的东西都堆在那儿了。”
康纳看着在微风里颤动的向日葵花瓣,过了两秒才说好。他知道康奈现在的情绪还算平稳,但是这种平稳之下暗潮汹涌。他暂时还判断不出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工具,回到屋子里。康奈领着他走上阁楼。
那里很显然已经太久没人收拾过,推开活板门时腾起了一大堆灰尘,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落回去。康奈先走上去,开了窗。他们草草清扫。
小提琴很好找,他们拉开琴盒,发现像所有太久不用的弦乐一样,它的琴弦已经松弛生锈了。
“我得把它送去修一修,顺便调音。”康奈随手拉了一个音阶,提琴发出了刺耳的鸣叫。
康纳表示赞同:“现在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你在谋杀一只海鸥。”
他们又翻找了好久才发现那盒国际象棋。棋子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白皇后被磕掉了一角,黑骑士上面有两道裂痕。他们擦干净每一个棋子,好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
他们坐在阁楼的地板上下了一盘。
细小的灰尘在他们身边的阳光中悬浮。康纳挪动第三个棋子时终于发现了究竟是什么让他感到不自然。他发觉,康奈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模仿,这种模仿之下掩藏着深重的焦虑。他明明不再因为生活而快乐,却在竭力试图模仿出过去快乐的状态。
他像过去一样种花,尝试为被遗弃了很久的琴调音,和别人下棋,落子却心不在焉。这些加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次重新开始生活的尝试,可是由于有了康纳的旁观,这些变了味道。如果独自一人,康奈可以在慢慢地清扫阁楼,可以从种子开始培养向日葵,可以看着没有得到护理的琴不再笔直的弦走神,可以为过去的事哭一场。
但是现在他没有。他只是几乎急功近利地做着这一切,把自己无边无际焦虑和恐惧的一角伪装成悠闲和安稳。
康纳看着他拼命捧起过去生活的碎片,死死握住,手掌都鲜血淋漓的样子,感到难过。
他不知道对方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恐惧。在大海上孤身一人,依附着不知从哪儿漂过来的船只残骸,在暴晒下一点点脱水,随着海浪颠簸。求生的举动不是经过大脑,仅仅是一种本能反应,获救后发现这段经历的很多部分都缺失了,留下的是让人窒息的空白,没有画面,只有在海水里挣扎的恐慌,还有被潮水声灌满的一片寂静。
恐惧可以完全毁掉一个人。康纳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同样也清楚,康奈并不是被完全毁掉的那种人,他还有一根骨头没有被啃掉。在余下的人生里,他都要独自面对那种恐惧。
在对方喝醉后他才会听见颠三倒四的叙述,叙述被击中那一刻的颠簸,叙述干渴,叙述皮肤如何裂开,叙述好像石头一样密不透风的、蓝黑色的大海。
“有那么几秒,我就要被拉过那条线了,但是最后还是活了下来。讽刺的是,我现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无法爱一个人,无法写作,无法交集,无法阅读,无法享受我过去喜爱的一切。”
康纳仿佛看得到那些绝望。
如果说理查德痛苦的背景是被屠戮的人的眼睛,那么康奈的就是一大片汹涌的黑蓝色。康纳常常从他们的背后看到没有隐藏好的内心缝隙。
但是他不会安慰他们,也不能体现出理解。试图把这些诉诸言语是过于错误和自以为是的做法,即使你真的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也不行。在你吐出单词的那一刻,它们就会变形为完全不同的东西。
于是他只是催促英国人快一点走出下一步。

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康奈在认识不久就坦言了自己的取向,言明自己对苏联人“不仅仅是健康的有兴趣”。但是他们住在一起后,没有任何一次擦枪走火,甚至肢体接触都约为零。言语挑逗极其偶尔,大部分的性质不过是玩笑。
那天那盘棋结束时,英国人询问,我可以吻你吗?
康纳看着他,感到困惑。他们之间不论如何纠缠都谈不上背叛,因为原本牵扯在一起就不是因为爱情。没有关系的确立,没有熄灯后同床共寝的窃窃私语。更多的,肢体接触像是取代了言语的安抚。
他和康奈之间是如此,和理查德之间也是如此。
吻一般都有含义,但这次他分辨不出这代表着什么,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含义。
最终他们仅仅拥抱了彼此。
“我改变主意了,”英国人梦呓一样温柔地耳语,“还是把它留到理查德从海上回来。我想看他的表情。”
直到康纳回国,这个吻也没有落下来。
6
理查德回来后,康奈和他就成天坐在一起下棋。德国人下得很好,英国人常常输得直跳脚。
“这么讨厌输,就别下了。”康纳说。不过这句话起了反效果。
他们还是和以前差不多,而日历已经撕过了十月。康奈和理查德的关系好了不少,英国人偶尔会对德国人有一种戏弄似的亲昵。康纳和理查德之后又做了几次,与康奈正相反,他喜欢接吻,缓慢的浅吻。康奈吻过他的眼睛、手、额头、肩胛,唯独没有吻过嘴唇。
“接吻的是情人,”问起时英国人对他微微一笑,“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爱情。”
然后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康奈从镇上带回来了一束红玫瑰。他挑了一枝,插进猎枪的枪口。
康纳看了看桌子上的玫瑰花,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康奈。我觉得它们和这里有点格格不入。”
“只要喜欢,花摆在哪里都好。我就希望有人带着红玫瑰给我扫墓。”英国人说。
“情人才会带着玫瑰给你扫墓。”埋头报纸的德国人突然说道。

天气一点点凉下来,白昼也变得短暂。
从某一天开始,另外两个人注意到康纳开始写更多的信,打更多的电话。他的书架一点点变得空了,他开始频繁地去邮寄东西。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他们看着他整理物品时,他总会那么说。
康奈问:“你一定要回去吗?”
康纳把手上的两个箱子放到地上告诉他,我毕竟不是属于英国的不是吗?
理查德则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有说过。他没有尝试挽留,也没有显得伤感。
“我会在这里待到圣诞节。”康纳对他们说。三个人都不清楚,这究竟算不算一种宽慰。
有时候理查德会和他一起去邮局,他们回去的时候往往选择海边的路。冬天的大海看上去更加黯淡,望上去就让人心生寒意。
他们不怎么交谈,走得也并不是很快。如果有飞鸟路过,暂时停歇在护栏或是树枝上,理查德会告诉康纳那是什么鸟,它们在什么季节繁育后代,有什么特殊的习性。
有一次他们走路回去时,理查德对康纳说,康奈最近似乎闷闷不乐。
“不过,他好像平常也没有怎么开心过。”想了一会,理查德又补充了一句。

康奈不知道另外两个人怎么了。
康纳或许不算奇怪,但是当理查德也来邀请他晚上一起出去喝一杯时,他开始觉得事情很有问题。
“我不想出门。”最后他一边放弃抵抗地套上康纳递过来的衣服,一边说。
酒馆很热闹。尽管廉价而肮脏,但是此刻却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老旧的彩灯已经有好几个不会亮了,还有的在瑟瑟发抖,努力不让自己熄灭。
他仍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他来。然后他看见了苏联人从柜台后取出了手风琴。康纳奏响了手风琴,合着角落里老钢琴调子不那么正的曲子,一边拉一边对他笑。
灯光是暖的,烤得人的脸颊发干发烫。
他听不见康纳那带着北国口音的英语,只能看见他对他比出的口型。他对他说:“别站着,去跳舞。”
他又去找理查德。
德国人与他对视片刻,走进人群。很显然他不擅长跳舞,至少不擅长在这种情况下像其他人一样合着拍子扭摆身体。康奈看着身形瘦高的人略显笨拙得模仿着周围的人。他很快就被花花绿绿的衣裙遮住了。
康纳走到弹琴的人身边,停下来与他交谈了几句。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几秒钟后,远比原先激烈的音符在乐器上爆裂开来,溅到了每一个人身上,灌进了他们的耳朵里。被音乐洒了满身的人们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沸腾起来。
再次碰到苏联人含着笑的眼睛时,康奈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拒绝了。他叹了口气,挽住了一个因酒精而满脸绯红的女孩的伸过来的手。
他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他们希望他在应该快乐的时候,能够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哪怕只有这一次,哪怕是勉强他过来,哪怕有不欢而散的风险,哪怕这样做与他们每个人一贯所做的都不同。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似乎要划出眼眶,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他只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不娴熟的但是彻底的笑容。
“谢谢你们。”他来到理查德身边时说道。
理查德停了下来:“没关系。”然后他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啤酒。
“你不是十二点之后不饮酒吗?”康奈问。
理查德抬起头看了看表,犹豫片刻回答:“今天例外。”
康奈半是真诚半是嘲笑地对他眨眨眼睛。
手风琴的声音一直在响。他知道康纳一直在看着这边,也想象得到对方是什么样的表情。还有他的眼睛。
明亮的、称不上热情也并不冷漠的眼睛,看过温带的海水、寒带积雪的眼睛,在战场上瞄准的眼睛,在此时此刻对他笑的眼睛。
他想亲吻对方。当然不是在此时此刻,而随后他又想起了他曾对对方说过的“我们不是情人”。
好吧,他想,不是情人,但是或许比情人更好。
曲子终了,钢琴手继续弹奏下一支曲子,而康纳放下了琴。
“我后天晚上八点走。”康纳说。
康奈没有再多说挽留的话,因为他很清楚他将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我得承认,我今天晚上有点感动,”康奈说,“或许今后有两三次,我站在海边的悬崖上犹豫要不要跳下去的时候,想起今天——想起你们,会决定缓一缓再去死。我会选择烧一壶热水,冲一杯茶,喝完之后好好睡一觉。”
康纳对他说,但愿每一次都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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